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學生為何要聚在同一間教室裡?

       「上課」就是把一群學生聚在同一間教室,有必要把一群學生聚在同一間教室嗎?這個問題是教育的核心,每個老師都該回答。而答案也很簡單:去完成他們每一個人無法單獨完成的事。不過,這個簡單的答案卻遮掩掉太多問題,譬如:假如每一個學生的需要和困難都不一樣,把他們聚在一起學習真的有好處嗎?於是小班教學、在家自學等千奇百怪的教法都被推出來,每一種都被媒體誇大為「跨世紀的教學奇蹟」。
        為了要從較寬廣、完整的角度去討論「為什麼要上課」這一件事,本文會從哈佛物理教授 Eric Mazur 的一場演講「Memorizationor understanding: are we teaching the right thing?」談起。

       他在演講裡鼓吹兩件事:(1)教育是協助學生去「理解」(understanding),而不是「散播知識」;(2)當教育的重點是「理解」時,學生的同儕學習(peer Instruction)成效好過於講課(lecturing),或者至少是不可或缺的一環。我同意這兩個原則,但希望先指出演講中幾個容易被忽略的要點,希望藉此提醒讀者「同儕學習不是萬靈丹」。
       之後,我會從這演講開始,檢討傳統教學法的功能(它絕非一無是處)、同儕學習,以及我自己在通識課的教法,比較三者的得失與使用時機。

一、同儕學習不是萬靈丹
       Eric Mazur 的演講有幾點不該被忽略掉的重要事實:(1)他出的兩題電路學題目中,較難解的那一題是 Kirchhoff's Laws 的應用。他演講時用這一題當成「題型分析」的典型,而另一題(三個燈泡)當「基礎概念的靈活運用」的典型,這不公平,因為「Kirchhoff's Laws 的靈活應用」和基礎概念的靈活運用」是兩種不同的 understanding,不該把題型分析硬歸類為「背誦」。傳統工程教育太注重「題型分析」而忽略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所以才出現「有能力解課本習題,沒能力分析真實世界裡的問題」。教育改革應該是視學生的特質在兩者間取其平衡,而非偏廢一者Eric Mazur 的學生聰明且好學,一旦學會「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就可以自己回家讀教科書來學會「題型分析」,但學習能力較差的學生不見得作得到)。(2Eric Mazur 的改變有兩個部分,包括教學方法從 lecturing 引入 peer instruction,以及上課內容從標準課本的內容(通常講完基本概念後不去深化與靈活運用,而直接進入題型分析)改成後來整堂課全部都在發展「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而他所顯示學生在「力學概念題庫 FCI」上表現大幅提升,一部份功勞來自於這種教學內容的改變,而不是完全來自於教學方法的改變。所以我們不該誇大「同儕學習」的功能,它有值得認真引入的功能(尤其是協助學習較遲緩的人,把他們的成績給拉拔起來),但並非萬靈丹。不要誤以為任何老師若把「同儕學習」引入教室,就會有得無失。

       Eric Mazur 後來完全放棄教「題型分析」,全部時間都用來敎「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我認為,「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與「同儕學習」的特質剛好是絕配(需要的知識少,靈活運用與思考的成分大,因此本來就應該讓學生多想,而不是老師多講);而「題型分析」與「老師講解」的特質也剛好是絕配(需要有經驗的人引導,沒經驗的學生自己討論很沒效率)。
       所以,你要用什麼教法,跟你要敎什麼必須兩相搭配才合理。但是要敎什麼,又牽涉到學生的特質與教學單位的定位。
       我在清華,早期學生自修能力較強,所以我偏重「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後來學生的自修能力較差,所以我偏重「基本原理講解與簡單應用」。老實講,「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遠比「題型分析」更難學,真的比較適合較聰明的學生。工學院的任務不是敎天才,只要學生會基本原理與簡單應用就夠了,真正需要「基礎概念的深化與靈活運用」的問題,交給少數天才去解決就好了。所以,Eric Mazur 的教法(更根本地說,他的教學目標)不見得適合所有工學院。

二、傳統教法並非一無事處
       你如果仔細看 Eric Mazur 的演講,就可以發現:他本來就是一個擅長傳統教法的老師──機智、幽默、風趣,不需長篇廢話就可以帶動教室活潑的氣氛;擅長跟聽眾互動,會賣關子讓聽眾想一想,然後才秀出關鍵結論;眼神一直注視著聽眾,一再提醒他們「需要物理的段落快結束了」,而不會自閉地自說自話。
       在傳統教法裡,坐在教室裡的學生並非完全只是在「聽」,而完全沒有在想。擅長統教法的老師,本來就會在上課時間引導學生去思想,控制節奏讓學生跟上來,通過問答與互動讓學生有較深入思考的機會。就算我聽過很嚴重地不擅長講課的老師,我還是可以邊聽講邊思索他的盲點,甚至去思索他的教法為何會被聽講的高中老師抱怨聽不懂。
        我在講課和演講時,都一定會隨時環視全場,從聽講者的眼神和表情來決定自己會不會講太快,演講內容會不會太深,聽眾會不會太無聊(我一年一百多場演講,各種背景的聽眾都碰過,而且經常是對陌生的聽眾演講)。所以,我不需要數位科技,光憑他們的眼光和眼神就大致上知道他們有沒有跟上,會不會無聊。
        所以,誤以為可以用上課前的錄影或短片取代敎師的人,根本就沒掌握到傳統教法的神髓。
        「既然有課本,學生可以自己讀,為何還要老師上課?」答案:很多好老師可以把讀本(text)上艱難的觀念變成易懂的「演說+表演」,先協助學習者克服閱讀上的困難,再讓學生回家把書讀完。傳統教法的功能在於「幫學生降低自己閱讀的困難,使得在家閱讀成為可能」,所以很多學生寧可聽完老師講課再回家讀,而不肯預習(聽完以後讀起來比較輕鬆且省時)。  
       「既然有國外名師的上課錄影帶,學生可以自己看,為何還要老師上課?」答案:錄影帶的主角不會跟學生互動,不會看著他們的眼神與表情調整速度,不會有互動性的問答。
        對於自學能力較差(不管是資質問題、情緒困擾或家裡環境不利於讀書)的學生而言,老師講課是他們學習中不可或缺的第一步驟,沒有這一步驟,他根本無法克服自己閱讀的難關,還談什麼後續的學習效果?所以我在談我的通識教法時,才會刻意強調學生具有特殊背景──因為預習本來就是很多學生欠缺的能力(不管是先天條件不足,還是後天訓練不足)

三、新科技的本夢比
       新科技的教學效果總是被過分誇大。我高中時新竹中學被選為發展「電化」教學的學校,那時候大家相信:事前準備好各種道具,製作成像 BBC 那樣的錄影帶,由老師跟學生一起看,一起討論,效果一定遠超過老師乾巴巴地講課。新竹中學還為此特地將兩間教室打通,改成攝影棚。後來這個攝影棚和昂貴的設備全部閒置。原因很簡單:錄影帶要打敗生動有趣的現場演講是很困難的事。
        我當藝術中心主任期間,國內又開始盛傳:遠距教學可以即時互動,將取代不良教師。第一次堆動這計劃時,叫 NII(國家資訊基礎建設計畫),主持人是行政院副院長連戰,其中一個子計畫是國內各大學各推一個十分鐘左右的教學節目,給政委夏漢民先驗收。台大當時耗資相當驚人,夏漢民驗收時被排在第一順位播出;清大沒花錢,我自己製作一份 PPT,圖書館找來一架攝影機,沒排演就直接上場。夏漢民聽完後讚賞得不得了,「欽點」把我的節目排到第一順位。正式開演那一天,副院長連戰有別的行程。後來,清大通識中心聽到消息,把我當重要資產,拜託我開一堂跟交大連線的課:我在清大講,交大學生在另一端順便聽。結果,我痛苦得不得了:交大學生在小小的螢幕上,我常將忽略他們,要互動時也是遠比現場互動困難;我要求現場要有三部以上的攝影機和一個超大螢幕,要有導演切換畫面來突顯現場發生的重點,就像大家在看國外歌劇院現場轉播那樣,但沒人願意承諾給這資源。一個學期後我不願意再接這種課(對不起交大學生)。
        我不相信有哪一種科技可以輕易地取代優質的「現場教學」,頂多只不過是讓「現場教學」多一個可用的工具與新型態的教學段落而已!

四、上課要不要分組討論
       Eric Mazur 的教法裡沒有正式的分組討論,只是非正式地「你們聊聊」──等於是讓學生自己憑友情進行分組,又保留一點變動的彈性,這跟正式分組比起來,有何優缺點
        如果在傳統階梯教室裏不分組,就可以「講課」、「跟同學聊聊」兩種模式自由地交換;而且學生討論時我還是可以從講台看見大多數學生的表情,而猜出教室內大概發生了什麼。如果分組且座位變成同一組面對面,就註定要以討論為主;我必須按組輪流去旁聽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所以,要不要分組且把座位調成同組面對面,視老師要以講課為主,或以討論為主;以全班共同討論為主,還是以小組討論為主。
        我的通識教法裡,最大缺點是每個學生能分到的發言時間太少,最大優點是我可以及時阻止所有失控或浪費時間的討論,讓學生在我的引導下逐漸學會哪些話可以講,哪些要簡短,哪些不該講。
       任何兩種方法,通常都會有相對優缺點,很少有只優點而無缺點的。要不要分組,看你的教學目標、敎材與方法而定。
       我覺得最幸運的學生是:全校有共同的整體教學目標,不同課可以用不同的教學方法來啟發學生的某些學習能力與學習目標,而不是全校所有課程都只有一種教法。
       佐藤說,學習共同體要全校一起推動,成功機率較高。我相信這才是真心話。一個老師自己當明星、當英雄,那是他家的事,他高興就好。一個老師自願推動教學改革,卻被家長質疑犧牲自己孩子的受教權(譬如,班上成績原在前茅的學生在補習班的成績退步了,不管真實原因為何,家長都可能怪老師採用新作法「嘩眾取寵」),這種壓力該叫老師自己去扛嗎?還是校長該扛?更別說,每一堂課的定位,決策責任原本就在校長(因為應該要配合全校總體教育政策與方針)。
       就是這樣,才會有理念學校的誕生,才會有老師寧可辭去公立學校的職而去私立的理念學校,所以理念學校才會面試家長,婉拒理念不合的家長。
       那麼,教改要成功,是靠一個人?還是靠一個團隊?

五、別要求老師當聖人  
       電影〈街頭日記〉裡,主角犧牲時間去救起學生,我非常感動,卻不敢鼓勵老師們跟著做。別忘記,在真實的人生裡,Erin Gruwell 這位老師因為老公不諒解而離婚了!
       老師是良心事業,但不是宗教事業,你不能要求每一個老師都為學生而犧牲自己的家庭和其他的一切。
       我會想介紹英國精英高中的教法與我自己的通識教法,就是因為方法簡單易行,不需要老師多花太多時間;跟傳統教法截長補短,不至於太驚世駭俗。合起來,阻力較小。
        我希望社會進步,但不願意看見有人犧牲太多──除非他是自願的,樂在其中。

六、為何要把學生綁在教室裡
       寫了那麼長,我還是沒有把「為何要把學生綁在教室裡」這個最根本的問題給講清楚。真要講清楚,就是一本書,或者數場演講。「書寫」本來就是很無效的表達工具,而我看問題的架構又經常太大,根本不是部落格容得下的。
         10/8  13:10-15:00,淡大淡水校園教育館ED201

         11/13  1:00~3:00,桃園高中